史學家顧頡剛
顧庭銘
生平事蹟
顧頡剛(1893-1980)(以下稱先生),蘇州人,原名誦坤,字銘堅,報考北京大學本科時改名頡剛,曾用過筆名誠吾。一生經過求學、治學、苦難三階段,留給世人2,500萬言著作,其成就在顧氏大家族中,已超越顧炎武、顧祖禹等人。
先生求學過程,半新半舊,不算完美,但其深厚國學基礎,和求真的治學精神,注定日後在史學界光芒萬丈。
自兩歲起,即由祖父抱著認方塊字,以後都在蘇州私塾中啟蒙。先後由母親教三字經、千字文,描紅字。叔父教詩品、天文歌訣等。祖父教對對子、押平仄。葉師授大學。顧介石教中庸、論語、孟子、四書。張子翀教詩經。陸慧剛、胡耿侯教左傳。陸頌侯教東萊博議。管汝玉教讀史論略、學堂日記。包叔餘教禮記等,直唸到13歲末。
14歲起,接受新制教育,入蘇州公立高等小學,及公立第一中學堂,畢業時已是民國二年,先生也年屆20。1913年在滬考取北京大學預科,遂負笈北上,因迷於戲劇,未在預科畢業。
1980年12月25日 下午,先生在北京醫院病房中,洗浴後坐在沙發上閱讀《十三經注疏》,準備次日親自撰寫文稿,不幸當晚九時因腦溢血溘然長逝,享年88歲。
1914年以同等學力考取北大本科,入文科中國哲學門深造。蔡元培任校長後,思想開明,胡適授中國哲學史,亦引進西方思想。先生受新思潮影響,開始習白話詩文,及懷疑上古史中三皇五帝之真實性,不意竟是日後古史辨學派之濫觴。
1920年北大畢業,留校任助教,擔任圖書舘編目員,計畫編纂中國圖書目錄,初展鴻志。同時在《晨報》歌謠周刊,連載《吳歌甲集》,深受各界好評。
1921年任北大研究所國學門助教,同時任《國學季刊》編委。提出偽史考設想,標點崔東壁遺書,助胡適搜集曹雪芹家世等。從是年起,寫《頡剛日程》,自此歷60年不輟,留下600萬言日記,自詡是生命史中最寶貴之材料。
1922年為商務印書舘編寫初中本國史,書中不提盤古氏,用「所謂」節略三皇五帝,遭山東省議會指責「非聖無法」,報呈國民政府查禁,引發軒然大波,但事後卻使課本暢銷。
1923年在《努力》周報上,正式發表多年構思的「層累地造成中國古史觀」,否定古代民族一元地域一統諸說,引發史學界大辯論,因而聲名大噪。
1926年初,《古史辨》第一冊出版,受到學界矚目,先生成了史學界核心人物。是年秋,受林語堂延請,任廈門大學國學院史學研究教授。次年,再任廣州中山大學歷史系 教授兼主任,並主編該校史語所周刊。1928年再任該校語言歷史叢書總編輯。
北伐結束全國統一,先生在南方已沉潛三年,1928年再北上任燕京大學國學研究所研究員,兼歷史系 教授,並在北大教學,主編《燕京學報》。1933年在燕大、北大首開中國古代地理沿革史課程。
1934年創辦《禹貢》半月刊,直到抗日軍興停辦,共出刊82期,迄今仍是研究史學重要文獻。
1935年任北平研究院歷史組主任,主編《史學集刊》。1936年秋,再任燕大歷史系主任,主編《大眾知識》。
七七事變後各大學多內遷,學術界進入半休眠期,但先生並未閒著。八年中先後在甘肅任老百姓社社長,編印《老百姓》旬刊。任雲南大學(昆明)文史 教授,辦《邊疆》周刊。兩度任齊魯大學(成都)國學研究所主任,創辦《責善》半月刊,應教育部聘,任史地教育委員。在重慶主編《文史雜誌》,任中央大學、復旦大學教授。在貴陽任交通書局總編輯。赴西北,任蘭州大學歷史系 教授兼主任等。
抗戰勝利後回到家鄉,在上海任誠明文學院中國語文系 教授兼主任,兼震旦大學教授。
1948年承傅斯年推薦,當選中央研究院人文組第一屆院士。
大陸淪陷後,任上海學院中文系及震旦大學教授。1954年北上,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,在所中標點《資治通鑑》、二十四史,及《史記》總校。其間出任大陸第四、五屆全國人大代表,第二至四屆全國政協委員。
1966年文革爆發,先生也進入最後苦難歲月。晚年貧病交迫,68歲時之體檢報告,是習慣性失眠,消化不良,腦動脈硬化,血壓不穩,糖尿病,攝護腺肥大等老年衰弱之症,但前兩項嚴重影響先生之健康。
失眠症糾纏先生一生。1964年0731日記中說「高度失眠已歷47年」。1917年元配吳氏在鄉病末,眼見寢居簡陋,又不給醫藥治療,而自己尚在求學,毫無經濟能力,心中之愧疚,壓抑成疾,從此患上失眠之症,延至晚年,藥石罔效,每夜少能安眠。
先生腸胃功能素弱,1962年開始發見便中帶血,三年後診斷為乙狀結腸氣囊腫,但開刀切除後病情依舊。日記中逐日都在記載頻便、瀉肚、乾結、浣腸等。最嚴重時尿道穀道一齊失禁,糞汁隨尿噴出。
其餘手顫、痰喘、便血、頻尿、肺氣腫、心絞痛等一直不斷。晚年是北京醫院常客,一住月把數月不等,謝世前已住了八個月。
這樣貧病交迫下,文革迫害又接踵而至。先是受家人批鬥,結論都落在反黨反人民。每日寫自我檢討,如不夠尖銳,則由妻修改後重抄。某日在檢討會中被妻責打五次,先生在日記中說「此生竟要死在靜秋之手」。
1966年0822社科院定先生罪名是「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」,罰每日到院勞動,拖著枯槁身軀掃馬路、擦玻璃、搬瓦片、扛木條,子女經過,視若無睹。
0825紅衛兵來抄家,自己妻女竟幫著焚毀書稿、信札、照片,並封閉書房。
0827與學部同仁七八十人,一齊戴高帽,掛胸牌,遊街,接受群眾批鬥。有時戴著高帽,坐地或站立,每次都超過半日。乘三輪車回家被揪下車,出門被丟石子,家藏珍物被搜括一空。
十年風暴中,千百學者如鄧拓、吳晗、老舍、田漢、豐子愷、陳寅恪等都被鬥死或自殺,但先生能以無比忍耐面對橫逆,堅持「工作不止,生命不息」信念,徼幸存活下來,苦撐到人生盡頭。
風暴平息後,家中立即恢復和睦,妻賢子女孝順如常。
遵照1965年預立遺囑,大體捐醫學院解剖教學後火化。至葬於何處也已交代,既死不作計較,任憑妻子處置。可謂看清上古史,也參透自己生死。
學術思想
先生學術思想先進開明,著述浩瀚,經王煦華、顧潮、顧洪三氏,歷二十餘年之整理,於2010年出版《顧頡剛全集》,共62冊,2,500萬言,為便於查閱,開列內容如下:
《顧頡剛日記》,12冊。
《顧頡剛書信集》,5冊。
《顧頡剛古史論文集》,13冊。
《顧頡剛民俗論文集》,2冊。
《顧頡剛讀書筆記》,17冊。
《寶樹園文存》,6冊。
《清代著述考》,5冊。
《顧頡剛文庫古籍書目》,2冊。
全集核心內容,在於古史論文集,其中卷一至卷四為「層累地造成中國古史觀」的論述,和對古史傳說,及夏、商、周至春秋史實之考辨。卷五卷六為古代民族和疆域的探討。卷七至卷十一為古書真偽和著作年代之考訂。茲節錄其中最重要之層累地造成古史觀之大意。
先生在古史辨中說,他的思想源頭,遠的受自崔述、姚際恆「傳、紀、經」不可盡信之啟發;近者受胡適、錢玄同之治學方法引導,建立起中國古史是層累地造成的觀念,其發生次序和排列系統恰成反背。
簡而言之,中國古史是後世愈傳聞愈繁。但此一史觀發表後,未再續作有系統闡述,往後轉而從事古史中具體問題之考辨。
他說,西周至春秋初年,《詩經》、《書經》中之帝皆是上帝,商認為禹是下凡之天神,周認為禹是最古人王,所謂古史傳說中的帝王,到東周初年從《詩經》只知有禹,從《論語》中知有堯舜、舜禹,於是在禹之前加了堯和舜。戰國到西漢,偽史充斥,在堯舜之前再加不少古皇帝。秦靈公在吳陽祭黃帝,經過方士運作,於是堯舜之前又增一黃帝。許行提出神農氏,加於黃帝之前。《易繫辭》出現了庖犧氏,於是又置於神農氏之前。李斯一輩人又將天皇、地皇、泰皇立於庖犧氏之前。漢代互通苗族,引進苗之始祖槃瓠,於是在天皇之前還有一盤古氏,作為天地一切萬物之祖。總而言之,時代愈後,知道之古史愈前,文籍也愈無徵,這即是古史之層累經過,迄今仍然正確。
由於先生之敢於「離經叛道,非聖無法」,啟發後世疑古之風,使中國上古史從殭硬的框架中解放出來,學者漸有正確認知。
時至今日,所謂天、地、泰三皇,只是宇宙的本體,並不是什麼皇。燧人、伏犧、有巢、神農各氏,都是人類進化之歷程,或某一部落(民族)之特徵。原始的取火、遊獵、耕種、干欄等,在七千年前的河姆渡文化遺址中,尚都存在,即使今日在南洋土著中仍可部份見到。黃帝,帝者蒂也,《史記》說「有土德之瑞」,故稱黃帝。換言之,黃帝者是指黃土高原,黃河流域,黃色人種在想像中必有的始祖,並非指特定人士。
後世將傳說中歷史事件,予以人格化,加進不少擬人化的資料;方士將之神格化,於是能呼風喚雨,撒豆成兵,史書不問根由,全單照收,誤導後世。
似是而非的古史,各民族都有,原因是古時沒有文字記載,單憑口耳相傳、圖記、器物、結繩記事,所有歷史事件,愈傳愈會偏離史實。例如魯凱族、排灣族,皆認八步蛇為祖先,苗族認槃瓠(犬)為祖先,怎有可能?都是圖騰而已。
先生見《說文解字》中禹字作蟲解釋,於是推定禹非夏帝,引起學界批評,被迫暫捨此說,但晚年仍在堅持。客觀地說,人名與人不可相混,即使人名是蟲,人未必是蟲,古今以動植物、星象、山川等為名者大有人在。
《史記》中夏本紀及殷本紀,因甲骨文之核對,證實殷本紀之真實,連同夏本紀也正確無疑。傳說夏是亡於桀之暴虐,但《史記‧周本紀》中說:昔伊洛竭而夏亡,河竭而商亡。說明兩代都是亡於天災。
2009年河南伊洛兩水因旱斷流,在河底發見夏墟遺址,在遺址中找到一片殘破玉器,稱詛商文。正面刻以商代早期文字,業經專家辨識;背面是更古象形字,尚破譯中。
顯丕哉,帝禹謨,顯承哉,惟后啓尚克修和我有夏。
意思是大禹赫赫的謀略,夏啟高尚的道德,使得大夏昌盛。首次見到有夏人自稱的銘文。此外,甲骨文從不提到夏,是個謎,也因遺址出土甲骨文而得以破解。
丙午卜,貞,王從征沚囗,伐土受有佑。
原來夏是夏民族自稱,商族稱夏為土。《詩經‧商頌‧長發》:「洪水芒芒,禹敷下土方」。土方即是夏之他稱。夏代因歷年考古發掘而益見明確,此點非先生所可預見。
此外,先生曾否定古史中四項觀念,即:
一、民族出於一統。
二、地域出於一統。
三、古史人化觀念。
四、古史為黃金時代。
以上觀念確應否定,在初民社會,各民族間為了爭奪生活資源,生存空間,對抗自然災害,因而弱肉強食,互相殺伐,無可避免。只要看到遺址出土之人祭、人殉、集體屠殺的血腥場面,即可想見古史哪有黃金時代。
先生對古史之論述,因應時代變遷,須予修正者不多,保有永恒的學術價值,尤其治學精神永堪稱道。
家族世系
繼蓉公生元昌、之義二子,家道稍振。
元昌公(1841-1891),字仞之,先生之嗣祖,秀才出身,後棄學從醫,家境漸佳。配張氏,無出。弟之義(1844-1909),字廉軍,配王氏,生松年、柏年二子。元昌遂以柏年為嗣子,即先生之生父也。
柏年(1870-1939),字子虬,中秀才又舉優貢。清廷興辦京師大學堂時,應召入師範舘,後因貧輟學。元配周坤和(1870-1901),先生之生母也,早逝;繼室宋綺,1934年病故。柏年幼承庭訓,好研經史,旁及詞章,賴教舘維生。民國後在杭州仁和鹽場任運署科長,從政二十餘年,1936年赴京依先生度晚年。公以官俸之半,搜購書畫文物,附麗風雅。
清光緒十九年五月八日 ,先生生於蘇州祖宅,因三代單傳,視之命根。然生母周氏體弱又染肺疾,不勝劬勞,故三至十八歲,悉由嗣祖母張氏扶養。對生母只覺高窕嚴峻,印象甚淺。
長輩急於子嗣,年十三已予訂親。1910年剛滿十八歲,尚就讀中學,即與同里年長四歲之吳徵蘭完婚。曾自述「予雖不欲,不敢拒也」。婚後教識字習字,始培養愛情。不幸吳氏亦染有肺疾,二產後感染風寒,竟於1918年以三秩年華早逝,遺下長女自明,六歲;次女自珍半歲,尚在襁褓中。
吳氏病故,先生誓不再娶,無奈長輩以數世單傳,垂淚相勸,至1919年再與殷履安 女士續弦。殷氏號季仙,蘇州甪直人,系出名門,吳縣高小畢業,有才德,好學不倦。婚後勤儉持家,上奉公婆,下養遺孤。時 先生遠在北京任教,兩地暌違,相思情綿,其間魚雁往返,竟可裝訂成冊。1924年嗣祖母病故,方攜自明、自珍至京與先生團聚。殷氏患有盆腔結核,不能生育,曾談及納妾事,因殷怫然而作罷。遂順父意,以誦濟之子德輝為嗣子,並由父帶在杭州任所扶養。1943年殷氏又去世,結束二十四年「伉儷兼朋友」之甜蜜歲月。
1944年在大後方重慶北碚,再與張靜秋 女士結婚,戰時婚禮從簡。張氏江蘇銅山人,北平師大外語系畢業,因忙於教育救國,于歸時已年屆四十。婚後於1946、1947、1949三年,連生潮、洪、湲三女;1951年生么子德堪,時 先生年已五十有七,終於不負家門厚望矣。
後人研究先生遺著發見:自1924年任教北大起,即暗戀法學院譚慕愚(惕吾)女士。殷氏病故後,曾以萬言情書,向譚女求婚,但伊心別有所儀,斷然拒絕。此情深埋心底,至垂暮之年猶寫「五十年來千斛淚,可憐隔巷成天涯」,一縷情絲,纏到終老。譚女終身未嫁,1980年先生謝世時,伊已78歲,也參與弔唁,悼念故友。
長女自明,1913年蘇州出生,幼患腦膜炎,病癒遺下聾啞殘疾。但心思靈巧,好讀書工書法,深受父親寵愛。畢業於北京果子巷聾啞學校、杭州聾啞學校。1934年父親創辦《禹貢》半月刊,自明任發行人。抗日軍興隨父內遷,在貴陽籌設聾啞學校,並在交通書局任校纂。1940年二十七歲,在黔與同病趙廣順結婚,育二子。婚後一生奉獻特殊教育,被貴陽聾啞界尊為三老之一。(金黔專題)
次女自珍,1917年蘇州出生,1924年隨繼母抵京與父團聚。1938年北京大學歷史系畢業,任教於南京市第五女子中學。寫過《蘇州印象》短篇。夫婿炳墋,育三子。
三女潮,1946年上海出生,北師大女附中畢業。1970年北京農機學院農田水利系深造。夫婿張振聲,育子春雨。1981年進入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所工作,升研究員,與王煦華、顧洪專責乃父遺著整理。代表作有《顧頡剛年譜》、《顧頡剛評傳》、《顧頡剛學記》等書。退休後仍在社科院約聘研究。
十年風暴中,自明長子被逼瘋,自珍喪夫,德輝失偶。(自珍德輝:慈父和嚴師)洪、湲、德堪都以知青身份,請纓上山下鄉,奉獻青春。洪赴內蒙錫林格勒盟烏珠穆沁旗參加牧業、邊防軍。湲、德堪先後到內蒙呼倫貝爾盟莫力達瓦旗插隊,至今仍對莫旗捐款植樹,難捨舊情。
四女洪,1947年蘇州出生,就讀北京東城女子第十二中學,插隊時學得一口流利蒙語。夫婿劉盛杰,育子大志。1978年文革結束,已三十歲,考取北京師院歷史系,繼於1979年進社科院歷史所西周組為研究生,投在父親門下。1982年轉入該院文獻信息中心,與顧潮合作整理父親遺著,著有《顧頡剛文庫古籍書目》、《顧頡剛學術文化隨筆》等。不幸於2001年,五十四歲,因癌症英年謝世。(維一:域外懷舊錄)
五女湲,1949年北京出生,1968年畢業於北師大女附中。在父親鼓勵下化私情為大愛,矢志學醫。(湲:慈父、良師、益友)北京醫學院畢業後,任首都醫科大學教授,婦產科醫師。1979年涉足醫學哲學、生命倫理學、醫學史等。1989年引進家庭醫學。著有《全科醫學理論與實踐》等。夫婿武學斌,育子鵬雲。退休後夫妻共同創辦愛晚老年養護院,終生奉獻人群。
顧頡剛膝下五女一子一嗣子,皆有自己前程,唯潮、洪二女能克紹箕裘,整理先父學術遺產,但努力有餘,開創稍嫌不足。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