餘姚河姆渡文化遺址
1973年在餘姚河姆渡鎮浪墅橋村,發見遠古遺址,將寧紹平原的人類文化史,推進到七千年前,同時證明長江流域也有燦爛的史前文化。這項震驚世界的發見,促使我再度參觀遺址,看看寧波人老祖先,是怎樣的文化生態。
2008年5月21日 一早,從寧波育才路明州樓出發,在雙東路乘333路公交車到龔馮村,換小巴到河姆渡文化遺址,這是一次時間最短費用最低的行程設計。
河姆渡是餘姚江一處古老的渡口,離餘姚市24公里 ,南岸是峰巒疊嶂的四明山脈,北岸是一片遼闊的平原,一直延伸到杭州灣。他的東方三公里 城山灣,即是句章城舊址。《史記‧東越列傳》記載,漢武帝派橫海將軍韓說,率軍到福建討伐東越王餘善,即是從句章城出發的。這處渡口,是歷來姚江兩岸山民商販南北往返必經之地。
遺址展示
1973年村民為了興建一座排澇站,挖到大量石頭、陶片、骨骸、鹿角,認為事不尋常,驚動考古人員前來鑑定,證實當地是一處史前文化遺址。浙江省史管會和省博物館,遂作了兩次發掘,出土文物4,700多件,墓葬27座,灰坑28處,大片木結構干欄遺跡,大面積的稻穀堆積層,大量動植物等遺存。自下而上疊壓著四個文化層,總厚度約四公尺 ,最下一層稱第四文化層,代表著七千年前河姆渡人文化。
出土文物的展示分為三處現場:即發掘現場、河姆渡原始氏族村和一座現代化的博物館。
我先到渡口,站在「雙鳥朝陽」遺址地標前,眺望姚江綠水悠悠,渡船忙碌地搖櫓過江,再前望即是四明山麓的河姆村。據說約有二三百戶,眾姓雜居,多是外地遷入,與原始的河姆渡人毫無關係。
在遺址現場,入口有一幢仿干欄式現代建築,那是管理人員工作場所,緊接著是參觀棧道,把兩次發掘現場四面圍住,遊人可以沿著棧道無障礙地觀看。遺址中排滿了密密麻麻的木樁,有些陶器、木構件散落其間。木樁是河姆渡人干欄建築的地樁。從地樁的分佈,考古學家可以分析出當時干欄的格局、大小。有一處由兩層木樁圍成方形,中有窪孔,據考證是水井。一旁建有草頂的復原亭子,亭內用木方圍出一口水井。
再前進,即是河姆渡人原始氏族村,村中建有五幢干欄,最長一幢長約二十米 ,寬約八米 ,頂高五米 。
干欄是古越語,見《唐書‧南蠻西南夷列傳》:「土氣多瘴癘,山有毒草及沙虱蝮蛇,人並樓居,登梯而上,號曰干欄」。現代壯語對房屋仍稱欄,稱上為干,干欄是上層住人的房屋,在華南及南洋諸地仍有所見。
干欄建築,先在地上按照所建大小之支撐需要,打很多約一米 高的地樁,地樁上舖地樑,地樑上舖木板,築成堅固平台,再在平台上立柱架樑,舖桁條,上蓋茅草結頂,以葦草編蓆作牆。
干欄所需木材,得經過伐木、砍斷、製板、鑿卯孔、製榫頭、挖企口等工序,而所用木作工具,只是新石器時代的石戉、石錛、石鑿、石楔等幾種。在發掘中見有大量石器工具,和上百件有榫卯企口的木構件,令今人驚訝。
石戉厚重,呈梯形或長條形,兩面刃部不對稱,很鋒利,分弧刃、平刃兩種。石戉之柄是截取分杈樹枝製成,細長一杈作手握柄,粗壯的短杈下端截去右半邊,留下半邊與石戉綑紮結實,用來斜劈或平砍。石錛形較小而薄,梯形或長條形,單面磨出刃部,用來切木構件上弧凹形。石鑿長而厚重,單刃雙刃兼有,用於挖鑿精細的卯孔。石楔,器身大而厚重,兩面刃,對稱成楔形,用來開裁木方成板。
伐木,先用石戉在樹根周圍割出一圈深槽,然後在槽線上方向內側斜劈,再橫向砍斷一片,這樣持續進行,直到劈至大半周槽,到對方將樹拉倒。木構件之割斷亦用石戉,將平放之木方砍出凹槽,然後折斷。用這種方法砍斷之木材,斷面皆呈尖刺狀。原木加工成方木,用石戉或石錛削刨就行。大木方剖成木板,先順著木方縱向紋理,每隔一定距離打入一石楔,使木方一齊脹裂,直到完全裂開即得木板。據說今日西北偏遠地區,在沒有鋸的條件下,仍在使用此法。榫頭的製作,用石戉砍削而成,卯孔一般用石鑿挖成。曾發掘出一件榫頭上有直徑三公厘的小圓孔,那是安插梢釘防榫頭脫落之用。木板企口陰陽拼接是精細工藝,但製作並不困難。
人類的技藝是困而知之,這種原始而又高明的木作工藝,是由千萬年的經驗累積而成。
現場復原之五幢干欄,一幢內部作非字型隔間,分別展示編織、織布、縫紉、磨針、編葦蓆等工藝,還有炊煮食物的場面。一幢展出生活中使用之陶器、箭頭、骨哨、骨針等。一幢展出河姆渡人狂歡擇偶、生殖崇拜、男女交合、婦女哺乳等。
干欄間的空地上,展出人偶工作模型,例如製陶、吹骨哨、打樁、製木板、鑿卯孔等,生動有趣。
河姆渡人
河姆渡人的形體容貌,和他們的社會生態,這要從發掘之人體遺骸,及出土文物作綜合研判。
在各文化層中發見27處零星墓葬,無氏族公共墓葬發見。二到三文化層共出土13具人體骨架,經測量鑑定,屬男性者5具,女性者4具,不能鑑別者4具;成年人4具,兒童9具,這說明兒童死亡率很高。成年人平均身高170公分 左右,頭骨額頂圓滿,腦容量約1,700立方公分,與現代人相近。長形面孔,顴骨較高,前額廣而突,鏟形門齒,鼻骨低平,山根較凹,低沉眼眶,體形外貌接近桂閩南亞人種。他們的基本特徵,還保留在今日寧紹平原人貌中。考古學家按照河姆渡人頭骨特徵,予以復原,塑成男女肉身胸像各一具,現陳列在河姆渡文化博物館中,看來似曾相識。
史籍都說古越人是文身斷髮,河姆渡人卻不是這樣,原因是在遺址中,發見了用獸骨磨製而成之骨笄,長約12公分 ,斷面成圓形,前端尖細,笄面刻弦紋和短斜紋,這是當時人用來束髮,女仕們還佩戴玉玦、玉璜、石珠、石管、牙飾等,束著頭髮,搖曳生姿。但處在這一時代,人們整天忙著吃的問題,美不如解決饑餓來得重要,要說披髮也是難免的,故博物館中河姆渡人男女胸像,都塑成長髮披肩。
從零星墓葬看,無異性合葬墓,當時流行單身葬,這說明氏族家庭係母系社會,子女都屬母親所有,父親則是氏族以外之人,也可能不知是誰。家庭由母親和舅舅領導著,這樣的氏族社會,早已從近親婚配錯誤中覺醒,而嚴格禁止族內男女通婚。進而在干欄中也實行男女分居,一邊住著舅舅和外甥,另一邊則住著母親和女兒,另在干欄一端設公房,供育齡婦女接待外族男子過夜。
在原始社會中,人的生命十分脆弱,氏族整體生命之延續,要靠大量生育繁殖,衍生出生殖崇拜風俗,這可從出土陶塑男性生殖器官模型可知。現場展示中,也可看到男女擇偶狂歡圖。在聚會中,男性吹著骨哨取悅女性,女性則上身裸露,下身圍幾片樹葉或獸皮狂舞,引誘男性交合。展示館也不避諱,陳列著真人大小的男女赤裸地交媾模型。這不是縱慾,而是氏族生命延續之神聖使命。
原始社會的人們在生老病死過程中,衍生出不少問題,無法得到解決,只有轉向宗教信仰,求取一時的心靈慰藉。河姆渡人宗教信仰是太陽神崇拜,在出土文物中,有許多鳥及鳥與太陽結合的圖案,較顯著的是一件太陽紋蝶形器,一件雙鳥朝陽象牙蝶形器,雕刻精美,用意深刻。在同心圓構成的太陽上冒著火炎,兩旁有兩隻大鳥拱圍著。太陽是初民賴以生存的資源,鳥是東夷民族的圖騰,誠如《山海經‧大荒東經》上說:「湯谷之上,有一扶木,一日方至,一日方出,皆載予烏」。在原始氏族村展示中,有一幢干欄建成原始宗廟,內部供奉的就是雙鳥朝陽的太陽神。
在他們的精神生活中,亦有樂器,出土文物中有大量的骨哨、陶塤和木筒。
骨哨是用鳥禽類的腿骨製成,開二孔或三孔,這是狩獵工具也是樂器。在狩獵時先用骨哨吹出鳥鳴獸叫聲,引誘他們聚集近處,趁機用石彈或箭獵之。有此技能的人,自然能獲得較多獵物,在女人面前獻技,也能得到較多青睞,引申兼作樂器使用。據說在餘姚有今人,取雞腿骨仿製一支五孔骨哨,能吹出完整的七音階,演奏《河姆追溯曲》,因聲音高昂脆亮,音色絕佳,曾引起轟動。
陶塤有吹孔,用途大致相同,僅出土一件。木筒出土27件,長約25至35公分 ,徑10公分 ,用硬木挖空製成。研判是一種打擊樂器,類似今日腰鼓。
氏族經濟
河姆渡人主要經濟活動,讓世人震驚的是水稻種植,其次才是漁獵、采集和飼養。
我國農業起源,可追溯到一萬年以前,但距今七千年前,長江流域已由原始的刀耕火種,進入耜耕的階段,使初民生活趨向穩定並定居下來。在遺址發掘之第四文化層中,普遍發見稻穀、稻桿、稻葉堆積層,最厚處達十公分 ,主要成份是秕穀、穀殼及碎屑。穀粒比例卻甚少,顯然是稻穀脫殼後棄置的垃圾場。但研究者仍從穀堆中,挑選出大量飽滿的穀粒,出土時色澤金黃,殼上之隆脈、稃毛、芒刺仍清晰可辨。每千粒重14到22公克,已接近現代水稻,並已有秈稉之分,不過秈穀佔了多數。
生產工具是衡量生產力的尺度,河姆渡人普遍使用的農耕器是骨耜。共發掘出170餘件,都是水牛、大象、梅花鹿的肩胛骨製成,上端厚窄處綑綁木柄,下端寬薄處作刃部。骨耜較石鋤輕便,也算一項進步。稻穗收割除徒手摘取外,也發見使用石刀、骨鐮刀、蚌刀等收割。稻穀脫殼工具,主要是木杵和陶臼,在遺址中多有發見。
河姆渡村落周圍有山地、平原、森林、江河、沼澤,是構成植物繁衍之生態條件。漁獵是不可或缺的經濟活動,可取得豐富的蛋白質、脂肪等營養資源,也可取得皮毛及骨骼等有用材料。在遺址中發掘出61種動物的骨骼,其中包括熊、虎、象、犀牛等大型動物。
狩獵要靠工具,出土的有弓箭、骨箭頭、木矛、彈丸等。弓箭與簇搭配使用,延長了人的手臂,使幾十米幾百米遠處獵物,可望而也可及。骨箭頭是磨製而成,有柳葉形、斜鋌形、圓錐形三種,有時為了使獵物肉傷皮不傷,則用圓鈍形箭頭。木矛,器身修長,矛鋒銳利,用於近距離刺殺獵物,有時矛後端有綑綁之凹槽,便於繫繩遠距拋射。彈丸是用鵝卵石磨成,或陶製,有時彈上有小孔,便於穿繩拋出,都是用來獵殺鳥禽的工具。獵鳥獸之前,先吹骨哨,將之引到近處。
水中動物魚、龜、鱉、蚌等是主要捕撈物,出土個體有1,570多個,佔了經濟生活中主要比重。但捕撈工具不用漁網,而是用帶倒鈎之骨魚鏢。將獸骨磨製成鏢,與木柄綁在一起使用,只出土少數幾件,因此捕撈主要還是靠徒手。
采集主要是對植物,在發掘中成堆的出土了酸棗、橡子、芶實、薏仁、菱角等,當然野菜、磨菇、塊根也在采集之列。采集工作並不吃重,大部分由婦女兒童來做。
出土61種動物骨骸中,豬、狗、牛三種動物,已被飼養。狗是最早馴養動物,幫著狩獵。牛幫助農耕,也可取得骨料。因在發見大量豬骨骸中,以成年豬幼年豬骨骸居多,證明豬已被圂養。
遺址中共出土八支木槳,證明河姆渡人已在使用舟楫,便於漁撈和水中植物采集。木槳用整塊硬木加工而成,其形狀與今日農村小船使用者相近。遺址中未發見獨木舟,但發見了兩具陶製的船狀物,呈梭形,中空,兩頭稍尖而上翹,證明有舟楫之存在。
氏族文化
文化的內含不外乎食衣住行,民以食為天,再原始的民族,也以食為第一。
河姆渡人吃的東西已有主副食之分,主食是稻米,副食則來自漁獵、采集和飼養。有的直接食用,有的煮熟後再吃,不但求裹腹充饑,還能增加營養。菜餚全是「山珍海味」,與今日相比,除烹飪稍遜外,論營養要比我們吃得好。他們的飲食情形要從出土的陶器來研判。
河姆渡遺址出土陶器數量甚多,完整的有兩千餘件,如將碎片也計算在內,則有十萬餘件,按用途分炊煮器、飲食器和儲藏器三類。
陶釜是主要炊煮器,出土數量甚多,造型豐富。陶釜炊煮時必須架空,因此又有三隻腳的釜支架這類器物,將釜與支架連接一起即是陶鼎。因釜用於炊煮,則在底部留有煙垢痕跡,釜內留有燒焦之米粒殘渣,進而分析出吃的是介於乾飯與稀飯之間的糜。《禮記‧月令》有:「養衰老,授幾杖,行糜粥飲食」之記載。在不少釜內,發見有龜、鱉、魚的骸骨,地上有成堆的魚鱗,證明水產類動物食前要經過煮熟,煮魚時先刮麟。陶甑,盤狀帶蜂窩狀圓孔,它的出土說明有蒸煮食物的方法。橡實味澀難下嚥,則先在石磨盤上研粉,再用水泡去澀味,用陶甑蒸來吃。
飲食器分鉢、盤、豆、杯、盉多種。鉢用以盛米飯,盤、豆用來盛副食,杯和盉一起使用則是酒器。陶盉圓腹小平底,形如皮囊,胎壁較薄,器面光滑,敞口束頸,前帶有短粗沖天嘴。敞口便於放進食物,沖天嘴則便於倒出液體,看來最適於製甜酒釀。在盉底發見有乳白色沉澱物,估計是酒糟。盉的造型美,出土數量少,故是陶器中珍品。
儲藏器分陶盆、陶罐兩種,製工粗糙,器形不規則,有些盆罐內還藏有橡實、菱角等。
從出土各種動物骨骼殘破不全看,知道他們有吸骨髓習慣,出土猴子頭骨,也有被打破痕跡,推測有吃猴腦習慣。他們進食已不用手抓,而是使用骨匕,在遺址中出土骨匕共99件,長20至40公分 不等,前端扁薄,呈舌形,後端平齊,少數有柄,並刻花紋。較長的骨匕還可用來織布打緯,製陶刮整。
雖然沒有衣的實物出土,但出土了大量骨針。骨針是用來縫獸皮或樹葉,後端有針孔,直徑約二公厘,這證明他們有很細的縫線。縫線是用麻、葛等纖維經脫膠、捻線、搓製而成。既有線必有紡織,而紡織的前提是編織。
編織的殘蓆出土甚多,小如手掌,大有一平方公尺 以上。以當地湖泊中的蘆葦為材料,取葦桿,剖成篾條,粗細一致。一般以二至六條為一組,豎經橫緯,交叉編成十字形或人字型紋理葦蓆,舖在干欄椽子上,可承托草頂,或用作外牆及隔間,精緻的葦蓆,則用作臥蓆。
搓繩是紡紗的前提,出土的繩子粗者如手指,由三股纖維捻成;細者如鐵絲,用兩股纖維捻成。雖沒有紡織實品出土,但出土大量紡織工具,證明紡織技術已甚發達。紡織工具分紡紗、織布、縫紉三類。
出土的紡紗工具是捻紗用的陶紡輪,數量很多,外表規整,扁平圓形。常作女性墓中隨葬品,顯示紡紗織布是婦女們的日常工作,
織布工具多為硬木削製而成,出土的有定經桿、綜桿、絞紗桿、分經木、骨梭、機刀、捲布軸等。梭是織緯工具,引著緯線穿經。機刀也稱緯刀或打緯刀,是將緯線穿經後打緊之用。捲布軸長度與人腰寬相近。原始織布機的操作過程,是放綜立刀、立刀引緯、機刀打緯、提綜開口,如此一升 一降反復進行,即能織出布匹。
餘姚河姆渡文化遺址,有著七千年前燦爛的史前古文明,只有西安半坡遺址可相提並論,但在水稻種植、干欄建築工藝、太陽神崇拜、精美的陶器製作、編織和紡織等,則又略勝半坡遺址。
河姆渡文化遺址中的母系社會,在華南民族群中延續甚久,即使到了東漢,依然見到痕跡。例如在《三國志•吳書》中有重要政治人物,只記載其母,不記其父,母親受到吳帝孫權禮遇逾常。時至今日,某些華南民俗仍在強調「天上雷公,地上舅公」,尊舅不尊父,與漢民族思想有着差距。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