黔東南州見聞
顧庭銘
一○三年七月三日,余第四次進入貴州秘境,有幸能遊經黔東南一隅之苗族侗族自治州,看到千山萬壑的奇特景觀,少數民族風采,及在首府凱里市會見顧氏宗親,完成我盼望已久的心願。
自治州土地面積約為3萬平方公里,人口約425萬,轄16縣市。自古以來居住著苗、侗、漢等33支民族,其中以苗族佔總人口四成,侗族佔三成為多數,成為今日州之主體。
黔東南地區,歷史悠久,文化沉積深厚。近年在台江縣發見五億年前之古生物化石群,凱里、麻江等地出土古脊椎動物化石,錦屏、岑巩、鎮遠等地出土戰國青銅器古物,以及眾多的摩崖、石刻、碑記等,給窮鄉僻壤憑添不少文化氣息。
秦屬黔中郡,漢屬武陵郡及牂牁郡,以後歷經嬗替,民族間干戈不斷,直到1983年正式成立自治州,將主權交給人民自己當家作主,才化為玉帛。自治州之人民權益,是受到《民族區域自治法》所保障。凡上級機構一切施政,如不合地方自治實情,自治機構有權報請國家機構批准停止或變更執行。
儘管今日全州人民生活,有了天翻地覆的進步,到處都充滿著活力和生機,但全州所在地之自然環境,卻非洞天福地,其中苦楚外人無法盡知。
窮山惡水
黔東南地區,位於鄂湘黔省間之武陵山脈,與湘西武陵源國家公園,屬同一山系,地勢西高東低,並向北東南三面傾斜,海拔2180至140公尺 間。境內溝壑縱橫,重巒叠嶂,自古被譏為天無三日晴,地無三里平,人無三兩銀。此因武陵山脈為喀斯特地貌,又稱石灰石地形,地表崎嶇,土壤貧瘠,極不利農業發展。惟雷公山、雲台山原始森林,則盛產水杉、黃杉、鐵堅杉等,頎長挺直,質地緊密,含脂耐腐,生長期短,向為苗侗等族建造吊脚樓風雨橋等重要材料。
河流是人類生存資源之來源,黔東南州地區,自北到南依序有潕陽河、清水江、都柳江三水,盤踞境內蜿蜒東流。潕陽河發源於瓮安,經鎮遠縣東流,出省滙入湘之沅江。清水江為沅江主要支流,發源於都勻,流經凱里、台江,至天柱縣出省境,全長460公里 。
沿河兩岸,經過水流長期運作,生成有利生計之河階地、沖積平原及沖積扇地,富積養分,自然是農耕良田,人民依賴著種植農作物維生,日久形成聚落及城鎮。不幸上天缺乏憐憫之心,給予黔東南的卻是九山半水半分田。那半分田既不足養育子民,半水卻常因坡度大,水流急,一旦山洪暴發,即釀成災害。
洛橋地方即立有一碑,昭示後人。民國二十八年三月二十四日夜,洪水暴漲,淹沒31戶,沖走19人,毀田600石。政府協助復原後,村人立碑警惕:「說與兒孫代代看,不可建屋近水邊」。(雷山縣志)正是今日苗寨依山而建之原因。
農田不足,難以滿足生計,但人總要生存下去,唯一途徑是征服山坡地,開闢出層層梯田,在丘陵上分層種植水稻和玉米等旱作。梯田耕種費工,溶岩土質又地力澆薄,但在窮山惡水間,捨此別無他途。
余此行自貴陽出發,途經凱里、雷山、鎮遠等地,沿途細心觀察兩側土地利用狀況,以判斷當地人民生活指數。彎曲的梯田,一層層圍著山坡,愈往上田愈窄,最後只能種一排玉米,甚至短到只種一棵玉米,稱之為巴掌田。這種寸土必爭的情形,是出於無奈,但也必須如此,令人看了心酸同情和敬佩。
更有甚者,大部份山陵因坡度陡,岩石尚未風化成土,只好棄之不用,任憑生長些毫無用途的灌木和雜草,連放牧牛羊都不適用,真乃窮山惡水。
土地改革
農田不足、兼併、掠奪,是造成社會動盪的根本。人民依靠互助合作團結共渡難關,但受到強力壓榨時,也會起而反抗。
在封建領主制下,政權歸領主世襲壟斷,轄區內的肥田沃土為土司所有,稱作官莊或公土,另劃分若干土地給屬官作為俸祿。剩下澆薄瘦土,則劃成許多小塊,分給農民耕種。土司在領地內不但享有全部土地,還在朝廷撐腰下,對人民有生殺予奪的權力。雖然明清以來裁撤土司,改設流官,實際卻是土流并治,人民反而受到雙重剝削,過著盜匪如梳兵如篦,團甲猶如刀子剃的生活。人民在忍無可忍時,只有鋌而走險。
最大一次動亂,是在清咸豐五年(1855),苗疆連年遭受水旱蟲災,官府則提甲追征,獄為之滿。台拱數千苗民請求朝廷減賦遭拒,乃衝入衙內,殺死黃平知州,動亂遂起。台江縣苗民張秀眉(1823-1872)被推為元帥,會同丹江縣苗民楊大六(諧音)及包大度等,以刻木和雞毛傳檄各寨,率眾起義,僅三年時間,即佔領黔東南全部。義軍將朝廷撥給衛所之屯田,及漢苗地主私田,沒收後分給貧農,除納糧外生產全歸耕者自己。1864年湘軍大敗太平軍後,有餘力入黔清剿義軍,過程互有勝負。1870年湘軍攻陷凱里,義軍退入雷公山,1872年張秀眉楊大六等被俘,押至長沙就義,前後動亂了十七年。
這是一次失敗的土地革命。據《雷山縣誌》載,事平後都勻府知府羅應旒,於同治十三年,立碑於雷山縣响樓鄉之萬人塚前,敍述苗亂起因,以警戒來者,原文摘錄如下:
「苗之叛,皆守令暴歛虐取之所致。守弁、文武苛歛于其上,土司、通事、屯軍、漢民剝取于其下,故乙卯之亂,官兵漢民死幾盡。辛未夏,撫軍提軍率軍討之,焚其積粟,擒斬數萬人,老弱婦女,餓殍相枕籍,期年而平」。
「大吏請于朝,發粟以賑,而有司則以土司、通事、奸民為爪牙,益相魚肉」。
「降苗收之為軍,而屯軍漢民則相與誹語。苗軍起疑,潰去者半,紛出刧殺,騷亂境內。予聚其眾殲之於此,合瘞為大塚」。
結語是:「予正叛軍之罪,又悲苗之叛非其志也,故書其大概,以告來者」。
土地改革,主在平均地權,原是大同社會之理想。無奈民國肇始,國內軍閥割據,內戰及中日戰爭紛至沓來,政府無力兼顧。幸而近年改以激烈手段,將土地收歸國有,人民按需要申請承包耕種,達到均田目標,澈底解決了亙古之痛。近六十年來,就未再聽聞有因土地分配而引起之糾紛。
鎮遠古城
鎮遠素有滇楚鎖鑰,黔東門戶之稱,他是因潕陽河而繁榮。潕陽河下游滙入湘之沅江,通八百里洞庭,故歷來為軍事政治及交通重鎮,有欲通雲貴,先守鎮遠之說。
《史記‧秦本紀》秦昭襄王三十年(前277):「取巫郡及江南為黔中郡」,據《括地志》云:「黔中故城在辰州沅陵縣西二十里」。故漢人進入鎮遠開發,迄今已有2300多年歷史。其地乃史上所稱之五溪蠻和百越人聚居的結合部。
宋寶佑六年(1258)築黃平城,賜名鎮遠州,為鎮遠地名之始。德祐元年,其地置鎮遠沿邊溪洞招討使司,後改為總督府。永樂十一年改州為府,嬗替至今為鎮遠縣。
過去貴州總鎮都督府官船,可出入潕陽河、沅江在洞庭湖中航行,今鐵公路開通,已不再全依賴此一航道。(儒林外史)
潕陽河流經潕陽鎮時,成S形彎曲,兩側高山夾峙,林則徐曾寫詩形容:「行人在山影在溪,此身未墜膽已落」,余此時亦有同感。河將古鎮一分為二,北岸為明代所建之舊府城,是過去政治中心。南岸是舊衛城,是過去屯兵守衛之所。現城垣尚殘缺存在,而功能早已不再。
潕陽河流經潕陽鎮時,成S形彎曲,兩側高山夾峙,林則徐曾寫詩形容:「行人在山影在溪,此身未墜膽已落」,余此時亦有同感。河將古鎮一分為二,北岸為明代所建之舊府城,是過去政治中心。南岸是舊衛城,是過去屯兵守衛之所。現城垣尚殘缺存在,而功能早已不再。
城北石屏山上有座觀景亭,俯瞰整座城鎮,頗似一幅太極圖,鑲嵌在青山綠水間,散發著古樸之美。
河兩側建築,在老街道中,可看到清一色的徽派民居,那是當年徽州行商留下的痕跡。有座江西會館,那是贛州人修建的。城西的天后宮,那是福州人的鄉情寄託處。以及十二座古碼頭等,都可想到當年行商雲集,車水馬龍的盛況。至今雖然繁華不再,但在鎮遠留下的漢族人口,卻多過於少數民族。
城東古蹟青龍洞,又名真武觀玄妙觀,被譽為入黔第一洞。建築依崖排列,貼壁凌空,分山門、呂祖殿、觀音殿、王皇閣、望江樓等,保持古色古香,與古樹叢林,相映成趣。
漫步街頭,欣賞兩側店肆、民居、牌坊和古老的埠頭,可發見鱗次櫛比,但其朝向,為了配合街道彎曲,都跟著成為斜門歪道,令人看了發噱。
沿街遊人如織,飯店酒肆眾多,有一家專售牛羊狗肉店,市招標榜名菜是牛羊癟,遊人不解癟是何意。經探問後方知癟是侗語漢字記音,原意指牛羊胃裡尚未消化之草料,捏之成糰,其形似糞。通常市面買一斤牛肉,可搭送半斤癟,攜回取汁加水,配以花椒、薑蒜、香芹等去腥,煮成熟癟。再加入牛羊肉老青菜,無論熱炒煮湯皆可,即是鎮遠名菜。遊人調侃他:「未煮之前臭草味,正煮之時牛糞味,入口之初微苦味,吃後才知菜香味」。
據說確有百草青香味,能助消化,健腸胃。癟之食用,聽之令人噁心,但他完全合乎營養學原理,棄之可惜。在深山鄉野食物不足情況下,必須做到物盡其用。
西江苗寨
這是一處保存苗族傳統生態最完整,聚居1288戶,6000多人的大苗寨,在國內外頗負盛名。坐落在雷公山一處山谷中,依靠巴拉河及周圍大批水田和梯田,種植水稻和旱作維生。既是苗寨能保持六百年而不衰,想必山區土地膏膄,五穀都能豐收。
我們到達時,寨門外已有數十位盛裝苗婦,手持牛角杯,站成左右兩排,隨著蘆笙節奏,踩著舞步,歡迎我們到來。攔路酒是苗族固有迎賓禮節,由一位身穿黑袍的長者招呼著,因遊客眾多,只好作象徵性的邀請。
寨子大門,是一座六柱五開間的三檐青瓦木結構建築,居中一間是遊客進出口,上有西江千戶苗寨六個行書大字,造型不俗。這樣大門入內不久,又是一座,惟縮小至四柱三開間。
我們是沿著巴拉河前行,面前所見的是密集的苗寨吊脚樓,緣兩側山坡向上建造以達山頂,蔚為壯觀。大部份為三層樓房,正面四柱三開間,或五柱四開間,穿斗式歇山頂木結構。用傳統木作技藝建成,全由榫口連接,不用一根鐵釘。
這樣的建築,底層因後側靠山,故側面呈三角形,用於存放生產工具,囿養家禽牲口。二樓用作堂屋、臥室、廚房。堂屋外一排美人靠(階息),用於乘涼,休息,也有利苗女憑欄刺綉,藉機與樓下小伙子互通情曲。三樓放置穀物等生活物質。吊脚樓堅固耐用,傳承著苗族固有建築技藝和美學文化。
沿街店肆都是出售旅遊紀念等用品,以出租苗服、銀飾最受青睞。年輕女性遊客,租用全套苗女服裝及銀飾,打扮得花枝招展,三三兩兩到河畔攝影留念,引來行人駐足圍觀。
苗女節日盛裝,是戴銀花,掛壓領,簪銀角,佩耳環、手鐲,拴銀圍腰鏈,戴銀項圈,配以長到脚跟百褶裙與彩帶,稱為雷山式黑苗盛裝。如果數以千計的苗女在一起歌舞,銀鈴叮噹,神采飛揚,真讓人有花飛滿地歌似海洋之感。
寨中有座小型博物館,展出內容有兩項引我注目,一是苗族先祖卵生說,二是雷公山天書。苗族先祖卵生說,出自《苗族史詩》,殷商先祖契也是卵生,說明古時在東方的民族,以鳥類為圖騰,日久演化成卵生之說。苗族第五次大遷移,到達過黃河長江下游。雷公山天書出自山之主峯點將壇,碑高約兩米 ,陰刻碑文殘存28字,從未有人破解過,諒係苗族先賢想創制自己文字,但未流通。(雷山縣志)
中午在苗王村享用長桌宴,入村先受蘆笙吹奏迎接,並發給紅蛋一枚。長桌宴是苗族遺風,象徵團結和樂,故連桌愈長愈見光彩。我們坐定後,先由盛裝苗女,唱著酒歌前來敬酒。滿桌的佳餚,令人食指大動,但最受喜愛的還是苗族名菜酸魚湯。遊客受他盛名所惑,都大口喝湯,惟湯面浮有一層紅紅辣油,余因忌口,只好辜負村主美意了。酸味是由熱米湯自然發酵而成,現已經過越南傳進台灣。
飯後坐環保車直上山腰觀景台,登台極目四望,全寨景觀盡收眼底,山坡的吊脚樓山谷的巴拉河,配合得自然和諧。現寨中保存著遠古遺風,顯得古樸安祥。余憑欄冥思,清咸同年間在此發生之起義,及後來黔東事變,最後都以失敗收場,漢苗雙方死傷以萬計,村寨燒毀殆盡。願天佑西江,今在健全的政治和社會制度下,能和樂安祥,永遠過著大節三六九,小節天天有的歌舞昇平日子。
下觀景台後到達寨中踩歌堂,一處露天歌舞廣場,四周被看台包圍著。堂外立有一碑,作家余秋雨題「用美麗回答一切」幾個紅色大字,十分醒目。
首先演出迎賓舞,舞者穿著盛裝,手持牛角杯,象徵性的向觀眾敬酒。然後演出游方舞,一群青年男女在節日逅邂,互訴衷情。再下是木葉傳情,一位男子用一片樹葉,吹出抑揚頓挫柔情蜜意的曲調,令人激賞。據說苗族男子都會此技,在月明星稀之夜,可打動姑娘芳心,下樓同出幽會。再下是一群族老族婆排隊進場,男的穿黑色長袍,胸前垂著長白鬍子,女的盛裝,在廣場中合唱苗族古歌,敍述祖先的起源和遷移等故事。最後是錦鷄舞。各節目多以人數眾多,動作一致,舞步整齊取勝,至藝術成分則較少。
黔東南是歌舞的海洋,希望後會有期。
余此行,首次聽聞日語是從苗語衍生的說法。據當地人研究,蒙正苗語與日語有五百多個語彙相同,因此即附會著說日本人發源於中國雲南,或苗族是日本人祖先云云。
苗族和大和民族,在古代曾一度同被歸類為東夷部族,可能在民族和語彙上有些交集。例如日本歷史上南九州的隼人,就是中國的苗族。但苗語是屬於漢藏語系,除語音與漢語不同,及形容詞倒置外,語法結構按主詞、動詞、賓詞順序,完全相同。日語則是主詞、賓詞、動詞順序,類似韓滿蒙語,近似阿爾泰語系。日語根基淺薄,大量吸收中國唐語吳語,及近世英美語彙而成,難保其中也有苗語。但不能因有五百個苗語語彙,就認定苗族是日本人的祖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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